【邱蔡新年24h—第24h】万象初新

Warnings:

邱蔡新年24h—24:00

《春秋别过》终章

本文时间线在《春秋别过》、《一叶障目》之后,建议先阅读前文

前文在此:正文《春秋别过》

番外《一叶障目》

皇子(帝王)邱×皇子蔡,微和亦、棠宁暗示

正剧向,一发完,全文1w7+

史实部分有参考

私设如山,王朝架空,人物可能ooc,各位海涵

 

 

1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注①正是一年春好处,整个金陵都笼罩在江南特有的草长莺飞朦胧水气中。

 

点香阁那一夜,邱蔡二人终于在罗帐锦被一片狼藉中剖白心意。自打回宫后,蔡居诚也再未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邱居新也不拘着他,任他到处乱逛,自己则一下朝就往浩然阁赶,陪蔡居诚用膳;若是下午没什么紧急事,邱居新可以在浩然阁从晌午呆到黄昏,从黄昏呆到夜半,再从夜半呆到天明。直到早朝之前,邱居新才磨磨蹭蹭地由宫人伺候着穿衣洗漱,慢慢吞吞地用早膳,眼巴巴地看着蔡居诚等他给自己夹最喜欢的梅花薄荷糕,趁蔡居诚不备偷偷在他手上揩一把油注②,然后在蔡居诚有些恼羞成怒的“什么时辰了还不去上朝你还有没有当皇帝的样子了”声中依依不舍地出门,期间皇帝陛下还忍不住偷偷回头再看一眼自家皇兄,发现蔡居诚只是没好气地瞥他一眼,唇边还带着浅浅的笑意,这才心满意足地上朝去了。

 

这也算是举案齐眉,修得正果了。

 

二位贵人消停了,底下伺候的人自然也就松了口气。

 

之前把人看丢这事邱居新不提,也算是放过了赵有能。赵有能看着皇帝陛下一天比一天好的心情,在心里暗暗给自己捏了把汗。

 

下个差事可铁定不能再办砸了。赵有能在心里下定决心。

 

 

2

太平日子过的顺遂,春夏秋冬四季轮转,转眼又到新年。

 

邱居新登基快一年,正是政通人和,百废待兴之时,再加上年关将至,忙得脚不沾地。

 

本是正常不过的事情,但蔡居诚却总觉得不对劲。

 

别问他为什么,这可能是男人的第六感。

 

以前每天早上就算是醒了也要赖着非要和蔡居诚一起起床的皇帝陛下,现在每天在蔡居诚睁眼之前就不见踪影。这还不算,本来雷打不动下了朝就往浩然阁跑的邱居新有时直到晚上蔡居诚就寝时都没出现。一两天还好,但这状况一直持续了将近十天半个月,导致自认为脾气很好的蔡皇兄有点炸毛。

 

这都这么长时间了,有什么要紧事也该处理好了吧。

 

蔡居诚决定亲自逼问邱居新。

 

于是他从早上起来便斜倚在金丝软榻上,左手拿着一本《菜根谭》注③,右手搭在黄花梨木书案边缘,时不时还在案上轻扣两下,再翻两页书,一派惬意悠闲的自在模样。

 

蔡居诚这一坐,就坐到了晌午用膳时分,侍女进门寻问是否要布膳,蔡居诚撩撩眼皮,问道:

 

“邱居新呢?”

 

侍女显然已经对眼前这位直呼当今圣上大名习以为常了,恭恭敬敬地答道:

 

“回贵人的话,陛下身边的赵公公方才来过,说陛下今日公务繁忙,不能陪贵人用膳了,晚些时候……”

 

蔡居诚心头火起,把书往膝盖上一拍。

 

侍女赶忙跪下请罪:“贵人息怒。”

 

蔡居诚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就是没来由地想发火。

 

蔡居诚良久不说话,侍女偷偷地抬眼去他脸色,瞥见被蔡居诚拍在膝盖上的书,发现那书竟是拿倒了。

 

“我不吃了,出去走走。”蔡居诚想不通其中关节,烦躁不已,随手把书拿起来往桌上一放,就要起身穿鞋。

 

“贵人,贵人留步。”侍女听闻连忙阻拦。

 

“怎么?”蔡居诚停下脚步。

 

“回贵人话,赵公公还说,近日宫中不太平,让贵人少出去走动,贵人还是留在浩然阁比较好。”

 

“不太平?”蔡居诚觉得有些可笑,“我昨天才出去过,今天宫里就不太平了?”说着继续向门外走去。

 

“贵人,贵人饶命,恕奴婢实在不能放您出去啊,赵公公走之前吩咐过了,这两天绝对不能让您踏出浩然阁一步,不然就要打发奴婢去浣衣局啊!”那侍女一把拉住蔡居诚的衣角,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苦。

 

都学会威胁人了,赵有能真是出息了。蔡居诚遭不住侍女的声泪俱下,只能在心里将赵有能骂了百八十回。

 

无奈之下,他只得再次坐回榻上,开口道:

 

“你别哭了,我不出去也行,那你帮我去办件事。”

 

“贵人请说。”

 

“去帮我把赵有能叫来。”

 

“这……赵公公今日当值,怕是不太方便。”侍女再次犹豫了。

 

“他哪一日不当值?”蔡居诚提起旁边的天青汝窑釉弦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没事,你就说浩然阁那位又在摔碗砸瓢,或者直接说我把在浩然阁里放了把火,他自然就来了。”

 

侍女汗颜。

 

赵公公只告诉她若是贵人要出去,就跪下来哭着求贵人,贵人心软,一定不会再坚持。但是却没有告诉她现在这种情况该如何处理。

 

“还不快去?”蔡居诚的目光扫过侍女略微紧张的面庞。

 

“是……是。”侍女躬身退下,心里默念,赵公公你且保重自己啊。

 

蔡居诚转了转手中的汝窑茶杯,对着清澈茶水中倒映出的自己眨眨眼,随后仰头喝尽,把茶杯放在一旁。拿起被自己冷落了小半个时辰的《菜根谭》,还没看两行,心思就再次神游天外去了,书上那句“春风解冻,和气消冰”注④被他硬生生看成了“未见君子,惄如调饥”。注⑤

 

蔡居诚把书往腿上一掼,抬手抚上了自己的额头。

 

我怎么像个怨妇一样。他在心里直愣愣地想。

 

 

2

邱居新最近的状态简直可以用焦头烂额四个字来形容。

 

不说这奏疏注⑥雪花片一般的来,每日早朝听群臣当庭辩论也已经够劳心费神的了,更何况近日……

 

邱居新不愿继续多想下去。

 

赵有能进殿呈奏疏的时候,邱居新正一脸苦闷地埋首于龙案之上。

 

皇帝陛下一脸生无可恋,倒是把赵总管吓了一跳。

 

他小心翼翼地将奏疏递过去。

 

这份奏疏显然没经过内阁,而是由赵有能直接原原本本地交到了邱居新手中。

 

虽然平日里的奏疏都会经过内阁的层层审核票拟,交到邱居新手中的都是极其重要的部分,但邱居新案上的奏疏还是堆积如山。

 

“陛下。”

 

“什么事?”邱居新捏捏鼻梁,抬起头来。

 

正看到那用明晃晃的蜀锦做底的奏疏。

 

邱居新现在一看到这种类似圣旨一样的东西就头晕。他摆摆手:“你给朕的?”

 

赵有能被邱居新的反应吓了一跳,腿一软差点又要跪下。

 

邱居新抬起头来看他。

 

赵又能简直对皇帝陛下这清奇的脑回路五体投地,他想了想,还没开口,奏疏已经被邱居新接过去了。

 

邱居新粗略地扫了一眼奏疏上的内容,然后“啪”地一声将奏疏合上了。

 

立后。

 

又是立后。

 

如今既然太子已定,这立不立后,纳不纳妃又有什么分别呢?

 

“赵有能。”

 

“奴才在。”

 

“对薛国公,你了解多少?”

 

薛国公薛元镇,其曾祖父薛敬为开国元勋,为萧明王朝的开辟立下赫赫战功,因此被授予爵位,享千户,代代相传,代代世袭,到薛元镇这儿,已经是第三代了。萧疏寒在位时,薛元镇已然在朝听政了,到邱居新这里,也算是一位历经两朝的老臣了。

 

薛元镇子嗣不多,膝下有三子一女,长子薛平,就是上次在宴会上给邱居新祝酒那位,小女名为薛知忆注⑦,虽为妾室所出,但薛元镇老来喜得一女,据说对其宠爱有加,便是要天上的星星月亮,也可派人给她摘来。

 

而薛知忆,今年刚满十八。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注⑧

 

邱居新对自己这位国公爷打的什么主意心知肚明。

 

自萧疏寒故去之后,沈修远隐退,薛家可谓独成一派,权倾朝野,朝堂之上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文武百官大都以薛家马首是瞻,一时之间也没有人能与薛家分庭抗礼。

 

如今这朝堂之上,便只分为了薛家和其他。

 

近日这打着“新皇登基已满一年,国不可一日无后”的奏疏纷纷然往邱居新书案上飘,便是由薛国公带头,集聚了一帮学士,在朝堂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劝谏,真真是乌烟瘴气的。

 

虽说邱居新登基一年,朝纲刚稳,到底还是势单力薄了些。如今唯一有底气些的,无非就是郑居和手握兵权守着边关罢了。

 

本想将朝堂上这一切清扫清扫干净再让小棠接手,现在想来怕是难上加难了。

 

为了自家女儿和薛家能够更上一层楼,这薛元镇还真是费心思了。

 

邱居新随手将刚刚阅过的奏疏放回桌上。

 

“陛下?”赵有能在一边唤道,“陛下,奴才斗胆,陛下不回国公爷的奏疏吗?他家二公子还在殿外候着。”

 

二公子薛筠?

 

“朕刚问你,你对薛国公了解多少,你好像还没答朕。”

 

“这……回陛下,奴才对这薛家,知之甚少。只知他们祖辈战功赫赫,因此得了这荫封呐。”

 

邱居新点点头。

 

“听你的意思,那是不熟了?”

 

“是,陛下明鉴。”

 

“既是不熟,那你又是怎么会帮着薛家递奏疏的?”

 

“这……这,陛下恕罪,”赵有能连忙跪下,“薛……薛家二公子说是薛国公有要事启奏,但身体不适不便亲来,因此由他代转,想见陛下一面。但陛下前几日吩咐,薛家来人,一律不见,所以奴才便找了个由头搪塞了二公子。但二公子说务必让奴才将……将奏疏交到陛下手上,他在殿外亲等陛下口谕。”

 

“那你便去回了他,说朕已阅,知道了。”

 

“是,奴才明白,”赵有能将茶水递上,“陛下,更深露重,喝口热茶吧。”

 

“嗯,你且去吧。”

 

“是。”

 

 

3

是夜,薛国公府。

 

薛筠刚一回府,便怒气冲冲地直往自己房间去,一脚踏进房门之后,一言不发地将门甩上,将一干跟着服侍的小厮关在了门外。

 

身后奴仆皆面面相觑,不知道二公子为何从宫里出来便发了这邪火。

 

过了好一会儿,薛筠的贴身小厮才壮着胆子上前敲门:“二公子,国公爷请您回来了就过去一趟。”

 

薛筠在屋里头默不作声。

 

小厮不由得急了几分:“二公子,国公爷请您过去书房回话呢,您倒是应小的一声。”

 

“知道了,知道了!哪里来这么多话!”薛筠一把拉开房门,不耐烦道:“走吧。”

 

薛筠踏出门,往薛元镇书房方向去,没走出两步,又转头向身边小厮道:

 

“那老东西如今可在府上。”

 

“是,国公爷吩咐了,让小的们好好招待他老人家,不得怠慢。”

 

“不过一老太监,也值得这样供奉,也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想的。”薛筠冷漠道。

 

小厮陪笑:“国公爷说,这位毕竟是宫里出来的人物,留着自有用处。公子不必担心,小的们自会好生照看的。”

 

薛筠不语,推门进入薛元镇书房,一改方才嚣张跋扈的公子哥样,毕恭毕敬地向正在书桌前写字的人行礼:“父亲。”

 

“来了?坐吧。”

 

薛筠走到一旁坐下。

 

薛元镇持笔端坐,头也不抬:“听下面人说你一回来便发了大脾气?”

 

“父亲恕罪,儿子……儿子那是实在气不过那邱居新……”薛筠嗫嚅道。”

 

“气不过他什么?”薛元镇笔下一顿,浓稠的墨汁顷刻间四散开去。

 

薛元镇挑眉,抬手搁笔,刀锋般的眉眼便向薛筠刮去。

 

薛筠无语片刻,答道:“儿子是气邱居新不识抬举,不肯娶……”

 

“你不过是气他不见你,派了个下人出来递奏疏,拂了你的脸面罢了。”薛元镇冷道,“为着你妹妹的事情,你何时这般生气过?”

 

“儿子不敢。”薛筠脸色更差,有气无力地反驳,“这邱居新不肯见我,自然也不肯点头知忆的婚事,这岂不是打我们薛家的脸?”

 

“我还能不知道你?”薛元镇斥道,“为着这一点事就沉不住气,将来如何能成大事?”

 

“可父亲,他邱居新不过是萧疏寒临终前看着实在无人可依,临时拉来做个垫背的,好熬到萧居棠成年,他这般不济,我们又何必……”

 

“再不济的皇帝,也是个皇帝”,薛元镇冷笑,“臣子想拜见,他自然是相见就见,不想见就不见。你如今这般,传出去不是让别人耻笑?”

 

薛筠沉默片刻。

 

“儿子知错了,父亲责怪的对,”薛筠低头道,“只是如今邱居新执意不愿娶知忆,是不是需要授意王国安等人在朝堂上继续施压……”

 

“不必了。”薛元镇抬手打断薛筠的话,“你且过来看这个。”

 

薛筠接过信纸,迟疑道:“父亲,这是……”

 

“宫中传出来的密信。”

 

薛筠阅毕,神色已然变了几变,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父亲,这……这这……”

 

“上头写的什么,可看分明了?”薛元镇起身,手掌抚过他刚写的那幅字,轻轻地拿了起来。

 

“看分明了。”

 

“怎么想?”

 

“逆贼蔡居诚未死,且尚在宫中。父亲,这可是千载难逢,一箭双雕的大好时机呀!”薛筠声线颤抖,又惊又喜,手中紧紧地攥着那一纸密信。

 

“邱居新此人,一向沉默寡言、谨小慎微,很难有什么错处。就算他当不了一个文成武德的好皇帝,但至少也能无功无过地就这样过下去。所以,我本来想着将知忆嫁与他,倒也是保得了薛家一族长盛不衰、满门富贵。”

 

“只是这世事难料,再如履薄冰、小心谨慎的人,都会有疏漏的时候。”薛元镇的声音毫无起伏,“这蔡居诚本应在昭门之变中就死了,邱居新这样不计前嫌地将他救下来,藏于宫中,可当真是兄弟情义深厚呐。”

 

“我当邱居新为什么不肯娶知忆,原是……”薛筠附和道。

 

“他自己棋差一招,焉知这世上有不透风的墙,”薛元镇就着烛火细看因为收笔不及写坏的那幅字,一团浓墨缠绕交织在宣纸之上,“就好比这幅字,一笔写岔,自然全盘皆毁,连挽回的余地都没有。”

 

“父亲,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既然皇帝陛下想跟蔡居诚这个逆贼双宿双飞,那我们不妨就送他们一程。这人间疾苦,皇位也不是那么好坐的,他舍不得他皇兄,他的位子自然需要旁人来坐了。”薛元镇不动声色,“我原本还想再等上几年,现在看来,也没这个必要了,还是请两位贵人早些上路为好。”

 

“全凭父亲安排。”薛筠迟疑道,“只是这其他几个中,宋居亦一向是个不理事,只是这郑居和,手握兵权,怕是不好处置的。”

 

“你是不了解我们这位大皇子,他心里头主意可大着呢。这事不急,等他回京,有的是见面的机会。”薛元镇目光闪烁,烛火在他眼中跳动,“你以为,当年萧疏寒把皇位让与邱居新,而不是郑居和,他这心里头,能一点想法都没有?他们兄弟之间的情谊,还能持续多久,都未可知。只要我们手中的价码超过邱居新那一头,郑居和这样一个利益至上的人,难保他不会临阵倒戈,投向我们这边。”

 

“是,父亲英明。”

 

薛元镇摆摆手,打断了薛筠接下来奉承恭维的话。

 

“你明日,便去告诉王国安他们,让他们将那些选秀纳妃立后的奏疏都撤了,”薛元镇复又坐下,表情依旧冷淡,“再去将我们赵有能赵公公请来,便说是故人请他一叙,让他务必赏个脸。”

 

“是。”

 

 

4

宋府。

 

临近子时,满园寂静,守夜的小厮正站在廊下打瞌睡。

 

宋府天潢贵胄,门外雕栏画栋,好不气派。而院子内的景致却极为简单,流觞曲水,茂林修竹,一派娴静恬淡。

 

就在此时,一个黑影出现在宋府的围墙之上。宋府雕栏玉砌,围墙上所用砖瓦与宫中所用琉璃瓦一脉相承,皆易打滑。那人状似醉酒,身形不稳,摇摇晃晃地在围墙上站起来,正准备沿着围墙往内院的方向去,不料脚下一滑,直直地掉了下去,一头栽进了后院的荷花池里,惊起一池波澜。

 

廊下的瞌睡小厮睡眼惺忪地站起来,提着灯笼便来查看情况。

 

荷花池水不深,从围墙上掉下来那人在水中扑腾了几下,抹了把脸,晃晃脑袋,看着清醒了许多,便亦步亦趋地往岸边摸索。

 

这时那小厮正巧赶到,见那人正要上岸,不由分说便大喊起来。

 

“大胆小贼!偷鸡摸狗到王府来了!快来人,给我把他拿下。”

 

那人一慌,攀着岸上的手一松,又落回那池子里去了,他在水里扑腾两下,急忙压低嗓子对那小厮道:“小兄弟,快别喊了,你看看我是谁!”

 

小厮将灯笼往那人脸上一照,大吃一惊,正要开口,被池子里那人连忙拉住:

 

“你家王爷歇下没有?”

 

“刚歇下。”

 

“行行行,快带我去找他。”说着便要往岸上爬。

 

那小厮赶忙伸手去拉,将湿成落汤鸡的薛平从池子里拖了出来。

 

薛平甫一上岸,顾不得自己一身紫衣浑身淌水,连忙就要往宋居亦卧房去。

 

小厮站在一旁不知所措:“薛大公子,您这……您这……”

 

“快别问了,”原本芝兰玉树的薛大公子俨然被冷风摧残成了一只带霜的茄子,嘴唇被冻得青紫不说,连头发上都结起了冰霜。

 

小厮被这只英俊潇洒的茄子唬的说不出话,只闷着头在前带路。

 

等到了门前,小厮道:“薛大公子留步。”自己上前扣了扣宋居亦的房门,唤了两声:“王爷,王爷?”

 

身后的薛平等的心焦,一把推开小厮:“哎哟你家王爷这大难临头了你还在这儿哄他起床?!起开起开,你别挡这里了快起开!”

 

“哎薛大公子,你……”小厮闻言慌忙拽住薛平,“您这般火急火燎的到底是怎么了,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在说,我们王爷他起床气厉害着现在把他叫醒他肯定没有好脸色的。”

 

“都什么时候了哪管得了这些,哎呀你别拉我,你……”

 

二人在门口争执不下,门却从里面应声而开。

 

薛平没好气地甩开小厮的手,向宋居亦行了一个混合着潮气和酒气的礼:“宋兄。”

 

宋居亦还过礼,对小厮道:“去给薛大公子准备套新的衣服,再去打点热水来。”

 

小厮唯唯诺诺地应下了,转身欲走,又被宋居亦叫住。

 

“还有,今晚薛大公子来访之事不准声张,若是被我知道府中有人传扬此事,你……”宋居亦笑笑,“知道后果。”

 

小厮被自家主子这个笑意吓得汗如雨下。

 

“小的明白。”

 

宋居亦点点头,侧身让薛平进门,然后反手将房门关上。

 

薛平一直吊着的一口气总算放了下来,这一晚上受了连番的惊吓,又经历了落水,着实将这位玉树临风的公子哥累得不轻,甫一进屋,他便泄了全部力气,后背倚着门缓缓往地上滑。

 

宋居亦也没力气理他,他酒也没醒,又被薛平一通吵闹起来,头疼的紧,但看着薛平一副落难凤凰的模样,身上还在淌水,冻得整个人都在抖,便走到床铺旁摸索一阵,将自己的手炉拿来给他。

 

薛平有气无力地摆摆手,表示自己还要在地上再摊会儿。

 

宋居亦默默地将手炉塞到他怀里,然后一撩衣袍,干脆就坐在了薛平身边。

 

“薛兄,你这样是要着风寒的。”

 

“着风寒事小,至少还能活着。”薛平垂着头道。

 

宋居亦皱眉:“你这怎么了?我瞧着今晚我俩分别的时候还好好的,有人追杀你了?”

 

薛平只摇头。

 

“宋兄,感谢你府上后院的荷花池,让我清醒不少。”

 

“你翻墙进来的?为何不走正门?”

 

“正门是走不了了,”薛平抱着手炉坐起来些许,外袍上的水渍将地毯打湿,“宋兄,此事刻不容缓,你务必要同我讲实话。”

 

宋居亦并不看他,沉默地点点头。

 

薛平深吸一口气,死死地盯住宋居亦的侧脸:“蔡居诚,应该死于昭和之乱的那位,是不是还活着?”

 

宋居亦猛地转过头来与薛平对视,声色俱厉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这句话仿佛用尽了薛平所有的力气,他又默默地滑倒下去,左手拽着宋居亦的衣袍,口中喃喃道:“果然……果然是真的。”

 

宋居亦自觉失态,一把扯回自己的衣角,尽量将自己的语气放得平缓些:“谁说是真的?”

 

“我在我父亲书房外亲耳所闻,听得真真切切的,这还不是真的?”

 

“谁?你父亲?薛国公?”

 

“宋兄”,薛平抽抽鼻子,声音沙哑,“我今天是背家叛族,出来找你,你还不肯和我说实话吗?”

 

宋居亦站起身来。

 

“也罢,我知你护兄心切,必不肯让他们涉险”,薛平呼出一口气,“我知道你平日里虽然闲散,看似对朝中局势一窍不通,但到底还是个有心思的。不然……不然为何要主动与我交好?”

 

宋居亦闻言一滞:“薛兄便是如此想的?”

 

“也罢也罢,”薛平撑着站起来,“如今你也别管我是怎么想的了。为人臣者毋已有己 注⑨,我今日来,也是尽一个做臣子和为人友的本分罢了。”

 

宋居亦正色道:“薛兄请讲。”

 

薛平长舒一口气,鼓起勇气道:“我父亲和二弟如今已经知道蔡居诚还活着的消息了。而且陛下迟迟不肯立知忆为后,我父亲……我父亲说,便要将他二人一并除了去。毕竟一个本来就是死的,另一个……”

 

话还没说完,薛平的身体便向一旁歪倒过去,宋居亦连忙上前扶住,触手所及一片冰凉潮湿。

 

宋居亦慌了神,连拖带拽地将人往床上挪。好不容易将人扔上床榻,宋居亦伸手去摸薛平的额头。

 

滚烫滚烫的。

 

宋居亦站起身来,连忙要往外赶,被薛平一把拉住:“你做什么去?”

 

“去给你找个大夫看看,再进宫面圣。”

 

“回来,”薛平简直要被宋居亦气晕过去,“找什么大夫,我又病不死。而且如今已是宵禁时分,你这样进宫面圣,必定使旁人生疑,咳咳……”

 

宋居亦站住脚。

 

薛平咳了两声,努力提上气,接着道:“更何况,如今我父亲能够知道蔡居诚活着,这宫中必然是安插了不少眼线。我之前听到,父亲说要请赵有能赵公公出宫一叙,难保就是他走漏的风声。”

 

赵有能。薛家的手已经伸到邱皇兄身边了吗。

 

怎么办,怎么办。宋居亦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办法。

 

房内的气氛凝固起来,压的人喘不过气。

 

门外传来敲门声,伴随着一声压得极低的嗓门:“王爷。”

 

俨然是刚才被宋居亦打发去找衣服烧热水的小厮。

 

宋居亦从小厮手中接过东西,再次回到塌边的时候,薛平已然支撑不住,只半眯着眼喘气。

 

宋居亦帮着他将湿衣服脱下来,又拧了帕子放在他额头上,悄声说:“明日我大皇兄即将班师回朝,晚间必将入宫面圣,我有法子让他知晓此事。”

 

薛平闭着眼颔首。

 

宋居亦见薛平点头,起身下榻,对着薛平郑重叩首:

 

“这一拜,谢薛兄大恩,救我萧明王朝于危难之间。若是此事过后,宋某还能有命活着。”

 

宋居亦掷地有声道:“必将结草衔环,死生不负。”

 

 

5

翌日早朝,就仿佛没有存在过一样,所有有关立后的奏疏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烟消云散了。再加上郑居和班师回京,年关将近,朝堂之上剑拔弩张的气氛就这样莫名缓和了下来。

 

虽然这事情怎么想都透露着一丝诡异,但也终于让紧绷多日的邱居新睡了一个安稳觉。

 

邱居新能睡得如此安稳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蔡居诚破天荒地什么也没追问。

 

无妨,反正后三日都不上朝,总有时间和皇兄解释的。邱居新将头埋在被子里,迷迷糊糊地想。

 

邱居新这一觉从下朝睡到日落时分,等他悠悠醒转的时候,蔡居诚已然不在身边了,屏风外只传来棋子与棋盘碰撞之声。

 

邱居新环顾四周,刚想喊人,却发现赵有能也不在殿中,只得自己披衣下地,朝屏风外走去。

 

殿内炉火烧得正旺。

 

郑居和好整以暇地端坐在榻上,右手转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白子。

 

邱居新径直走到榻前坐下。

 

郑居和也不行礼,只对邱居新点点头:“醒了?”

 

“皇兄。”

 

“你这一觉睡得安稳,到叫我好等。”郑居和脸上带着盈盈笑意。

 

郑居和一句戏言,皇帝陛下倒像个小孩一样不好意思起来。

 

“让皇兄久等,是我的不是。”

 

“无妨。我也知道你政务繁忙,难得忙里偷闲。如今既起来了,就过来帮我看看这棋。”

 

邱居新的目光落到棋盘上。

 

棋局错综复杂,黑子匍匐于棋盘之上,成蛟龙之状,蓄势待发,却被呈排山倒海之势的白子围的水泄不通,仅有的几处出路也被堵死。

 

邱居新皱起眉头,连下几子,却都被手持白子的郑居和一一化解。

 

邱居新落子的速度越来越慢,而郑居和落子的速度却越来越快。

 

待邱居新走到第六步时,他执棋子的手缓缓放下了。

 

郑居和也不催他,任由他看着棋盘发愣。

 

“皇兄,是不是有话同我说。”

 

“我要说的话,且全在这棋盘中了。陛下若是能破此局,那么难处自然迎刃而解。陛下棋艺高超,可再仔细想想。”

 

邱居新顺着自己的思路一点一点想下去。

 

良久沉默之后,邱居新缓缓道:“要破此局,不能倚仗外力。”

 

“唯有……”邱居新再落下一子,仍旧不能挽回颓败的局势,黑龙依旧被重重白子困于其中。

 

“唯有……?”郑居和定睛往棋盘上看去,轻笑了一声,旋即落下一子,“看来陛下还没想明白。”

 

邱居新依旧紧盯棋盘。

 

“要破此局,唯有从内部自救。”

 

“自救?如何自救?”郑居和收敛笑意,正色问道。

 

“棋盘上讲究动静、厚薄、得失,再论取舍。《弈喻》有云:‘人之失者未必非得也,吾之无失者未必非大失也。”邱居新微微挑起嘴角,“这黑子如今四面楚歌,断无半点生机可言。与其被白子生生困死,不若弃车保卒,自断一臂,未可知这得非得,失非失。只有这样,方可脱困。”

 

郑居和眸色晦暗:“你可想好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我想我明白皇兄的意思了。”邱居新落下最后一子,站起身来。

 

棋盘上的黑龙成僵卧之状,并无半点生气。

 

邱居新轻笑:“送他走,我死。”

 

 

6

郑居和从邱居新寝宫出来的时候,已接近戌时了。

 

在殿外候着的赵有能见状,赶紧迎了上去,殷勤地为郑居和打起了伞,二人一同下了台阶,往宫廊方向走去。

 

“哎哟,殿下可出来了,叫奴才好等。适才国公爷派人来请,说是晚些时候请大殿下过府一叙。”赵有能赔笑道。

 

“陛下挂念,留我多说了两句。”

 

“是是是,大殿下与陛下情谊深厚,奴才懂得。”

 

“只是今天晚上这薛家晚宴,不知道赵公公是否同我一道前去呀?”郑居和漫不经心地问。

 

赵有能举着伞的手不易察觉地抖动了一下:“殿下说的哪里话,这……国公府宴请,奴才如何能去得?而且这陛下这边,奴才也不好走开。”

 

“不好走开?不好走开怕是也走开多回了。”郑居和脸上笑意不改,声音却一分一分地冷下去。

 

“大殿下说笑了。”赵有能强颜欢笑。

 

“公公可别急着回答,”郑居和从怀中掏出一纸书信,在赵有能面前晃了晃,“公公可认得上头的字和印是谁的?”

 

赵有能神色一变。

 

薛国公薛元镇习文出身,自诩书法天下一绝,无人能出其右。

 

郑居和手上所持书信,正是薛国公亲笔。

 

郑居和满意地看着赵有能的脸色变了又变。

 

“如此看来,公公是识得这信了。”

 

赵有能倒吸一口凉气,道:“是。只是不知大殿下……”

 

“哎,”郑居和抬手打断赵有能的话,“我还没忙着问公公,公公便着急开始问我了?”

 

赵有能笑得僵硬:“奴才不敢。”

 

“我虽身在军中,但对朝中局势也并非完全不知晓。”郑居和收起密信,“陛下迟迟不愿与薛国公联姻,国公自是不满。既然这个皇帝这么不听话,凭着薛家如今的实力,完全有能力辅佐新主,那还留着他做什么呢?因此,国公早有防备,在我外出驻兵之时便秘密派人将此信转交于我。”

 

赵有能万万没想到郑居和能将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和盘托出,吓得他双膝一软,险些跌倒在地。

 

郑居和看着赵有能的神情,似乎已经信了一大半,暗暗松了一口气,心里直念叨宋居亦这臭小子平日里舞文弄墨不学无术的本事在关键时候终于派上了用场,嘴上却接着道:

 

“看公公的表情,似乎是不怎么信我说的话。”

 

“公公必然是想,邱居新当年是我在朝堂上与诸位大人兵戈相向,好不容易才请上位的。如今这才一年,为何便倒戈向薛国公那一头,要置他于死地。”

 

赵有能不答。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公公也莫在心里怪我不仁不义,这实在也是形势所迫。”郑居和叹了口气,“若是我今日不与薛国公联手,他也并非没有另一个人选,毕竟邱居新登基一年,还没成什么气候,而他薛家在朝堂之上的势力不是一日两日的。”

 

“他反是迟早的事,我何苦要与天下大势过不去呢。”郑居和笑起来有如春风化雪,语气却越发冰凉,“再者,公公您若不是和我一样,为利所驱,又为何也投入薛国公麾下呢?”

 

赵有能的心口堵的发慌,那颗应该属于他妹妹的小巧玉坠此时就挂在他脖颈上,压得他喘不过去来。

 

他师傅老泪纵横的脸依稀在他面前浮现。

 

他咬咬牙,平静道:“大殿下说的是,这天底下的人,皆为一个利字,奴才也一样。薛国公许给奴才的,奴才怕是八辈子也得不来,所以……”

 

“所以,我与公公如今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郑居和哂笑。

 

一路上有不少宫人停下向郑居和和赵有能行礼。

 

“尊贵的蚂蚱罢了,过了这一劫,不知道下一劫什么时候到。”赵有能面无表情。

 

郑居和一愣,没想到赵有能会说出这番话来:“那么,公公预备何时动手,也好叫我去送一送我这苦命的兄弟,他现在可还是对此事一无所知呢。”

 

“是吗,”赵有能苦笑,“陛下还不知道啊。”

 

“与其说他不知道,不如说他不愿意去细想。但是人哪,总是容易栽在自己最亲近的人手里,不是吗?”

 

宫门就在眼前,赵有能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郑居和也跟着停下。

 

赵有能沉默片刻,脱口而出四个字:“杜鹃啼血。”

 

郑居和迟疑了一下:“公公说什么?”

 

“杜鹃啼血,杀人无形。”

 

这下轮到郑居和惊呆了,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勉强挤出个笑脸:“薛国公好手段,连这种江湖宝贝都搞得来。”

 

江湖皆传,杜鹃啼血,杀人无形。此物无色无味,但让人服下,日积月累于体内,却会阻塞经脉,气血不通。若是此人所遇之事令其接受不能,急怒攻心,忧伤过度,自会经脉逆转,吐血而亡,状似暴毙,验尸也不能查明,故曰杜鹃啼血。

 

赵有能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放了已有半月了。”

 

郑居和默默地攥紧了拳头。

 

“如今不动手,也只是在等一个让陛下自己怒火攻心的契机罢了。”赵有能接着向宫门口走去,“能够让这位性格冷淡,罕言寡语的圣上牵肠挂肚的人和事,也只有一位了。”

 

赵有能没有接着说下去,但郑居和已经明白了。

 

蔡居诚。

 

他们还是要蔡居诚的命。

 

一箭双雕,兵不血刃,就能将两个人都除了,果真是好计策。

 

两人就这样默不作声地走过了最后一段路。

 

赵有能收起伞,恭恭敬敬地向郑居和行礼:“大殿下慢走。”

 

郑居和点点头,翻身上马。

赵有能垂眸不语,仍是一副恭敬模样。

 

郑居和双眉一挑,居高临下道:“今日子时,还请公公来我府上一趟。”

 

“大殿下又在说笑了。今晚薛国公必定留殿下畅谈宏图伟业,怕是不醉不归,奴才怎好叨扰。”

 

“无妨,公公总有法子出宫的。”

 

赵有能死死握住竹木伞柄。

 

“别忘了,公公可还欠着我一个天大的人情呢。”

 

郑居和俯下身子。

 

 

7

除夕前夜,京城处处张灯结彩,百姓游街,各种歌舞杂耍不绝于耳,热闹非凡。

 

赵有能接了邱居新从议事阁中出来,换了身常服,直往浩然阁那头去。

 

邱居新边走边问:“车马都置办好了?”

 

“好了陛下,”赵有能犹豫道,“只是今晚是小年,京城四处不免人多不安全,要不还是别日……”

 

邱居新捏捏鼻梁:“其实早该将皇兄送走的,在宫里留了一年,毕竟还是不安全的。今夜恰逢过节,人多嘈杂些,不容易被察觉。”

 

赵有能的心跳漏了一拍,那颗小小的玉坠正紧紧地贴着他的胸口,胸腔里的心跳告诉他现今自己还是个活人。

 

是啊。

 

活着不好吗。

 

赵有能小心翼翼地去瞥邱居新的侧脸,又做贼心虚地低下了头。

 

他怕自己随时会后悔。

 

不敢再看了。

 

不能再看了。

 

主仆二人一路无话。

 

到了浩然阁,邱居新推门进去,赵有能垂手候在门外。

 

蔡居诚正坐在软榻上撑着头昏昏欲睡。

 

邱居新笑着走上前,一时也不忍叫醒他,就这样盯着蔡居诚看了良久。

 

如果时间能够就一直停在这里,让我再多看看他,该多好。

 

……只是不知道今夜之后,还有没有这个机会了。

 

邱居新用眼神静静描摹蔡居诚的眉眼。

 

师兄真是很少有这么安静的时候呢。

 

邱居新这样想着,被念叨的那位转眼就醒了过来。

 

蔡居诚睡意朦胧地睁开眼睛,隐约想起来今晚上好像要出门,就被邱居新那张凑近的脸吓了一跳。

 

……他差点就一巴掌拍上去了。

 

但邱居新这张脸生的太过好看,让他有点精神恍惚起来,举起来的手迟迟没落下。

 

邱居新笑着拉过他的手:“皇兄这一巴掌下来,我怕是就脸面全无了。”

 

脸皮真是越来越厚了。蔡居诚在心里默默地翻了个白眼,打着哈欠道:“我可不敢,陛下龙体金贵,我这一巴掌下来,指不定要被定个什么罪呢。”

 

“当然是要定罪的,就罚皇兄一辈子陪我怎么样。”

 

蔡居诚的耳朵根顿时烫了起来。

 

“你这话都是跟谁学的?是不是宋居亦那小子教你的?”蔡居诚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脾气,暴躁起来。

 

“没人教我,”邱居新眨眨眼,“是我自己想说给皇兄听的。”

 

蔡居诚越发窘迫起来,甩开邱居新的手就往外头走。

 

“不是说出门逛灯会游街吗,还不快走?”

 

“皇兄别急,外头今晚热闹,但人也是多的,到时要找家店用饭恐怕赶不及。”邱居新自顾自地往蔡居诚杯中添茶水,递给蔡居诚。

 

蔡居诚觉得有理,毫无防备地接过一饮而尽,又吃了两块放在桌上的糕点。然后拍拍衣服站起身,对邱居新说:“好了,我们走吧。”

 

“嗯。”

 

 

8

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从宫中驶出。

 

车内光线昏暗,蔡居诚昏昏欲睡。

 

邱居新心知是那药起了效果,口中却安抚道:“皇兄困了便睡,一会儿到了叫你。”

 

蔡居诚浅浅地应了一声,头便垂了下去。

 

邱居新轻手轻脚地将蔡居诚的头靠上自己的肩。

 

马车一路缓行,向城南老街驶去。

 

但却没有在城南繁华地带停下,而是一路继续向南,直到城门边的一处幽静宅院。

 

装扮成车夫模样的赵有能撩开车帘,压低声响,对邱居新道:“陛下,到了。”

 

“嗯。”

 

邱居新小心地将蔡居诚移到侧壁上靠着,自己走出车厢下车。

 

赵有能和另一名内侍赶忙下车行礼。

 

邱居新从内侍手中接过马:“之前让你置办的东西,都安排好了吗?”

 

赵有能道:“都置办好了陛下,足够护送贵人到青州的了。”

 

“嗯。这事朕想来想去,还是交给你办最稳妥。药的剂量不多,大抵四五个时辰他便会醒。不过也无妨,那时你们也已经走到半路了。你跟着他,安排停当了再回来。”

 

赵有能几乎不能直视邱居新的双眼,只能将身子压得再低些:“是,只是陛下身边……”

 

“朕身边不打紧。”邱居新翻身上马,“宫中事务庞杂,朕回宫了。”

 

“恭送陛下。”

 

邱居新调换马头,一骑绝尘。

 

赵有能看着邱居新离开的背影,突然猛地以头抢地,重重地撞在青瓷板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陛下,对不起。

 

方才牵马的那名内侍原本就是薛国公府的人,此时早已站了起来,略显鄙夷地对赵有能道:“赵公公,您可快起来吧,陛下早走远了,赶紧把人处置了,好叫我回去交差。”

 

赵有能仿佛锈在了风中一般,纹丝不动。

 

那人见叫不动赵有能,便不再理他,从长靴中掏出匕首,对赵有能冷嘲热讽到:“既然赵公公心存故主,不愿动手,那便由小人代劳吧。”说着便要上车。

 

此时,院子的墙头上忽然响起一道声音:“敢问阁下要处置谁啊?”

 

“自然是……”那人一惊,“来者何人?”

 

立于墙头之上的人不屑:“你在京城中这么多年,竟然连我都不认得?”

 

“宋居亦?!”

 

“嗯,不错,好歹认得我,”宋居亦翩然落地,“既然认得我,那敢问阁下是否认得我手中的剑?”

 

话音未落,剑光已向那人脖颈扫去。

 

那人应声倒地。

 

“就凭这人,也想解决我皇兄?薛家那老狐狸总算是百密一疏了。”宋居亦不屑,“倒还脏了我的剑。”

 

“赵公公,”宋居亦走到赵有能身边,抬脚踢了踢他,“再在这风口里头跪下去,您可就要变冰棍了。”

 

“哎呀,您可快起来吧,”宋居亦抬手去拉赵有能,“赶快进宫回了你主子,就说事已办妥,请他老人家放心吧。”

 

赵有能紧闭双眼,涕泪横流。

 

那日在宫门外,郑居和在马上笑着对他说,赵公公,你可是欠我一个人情呢。

 

“现在到了还这个人情的时候了赵公公,”郑居和俯下身。

 

“我要蔡居诚活着。”

 

 

9

邱居新独自一人踏着晚霜回到宫中。

 

甫一进宫门,便有小太监来报,说是薛国公求见,正在冬暖阁候着。

 

“就他一人?”邱居新未曾下马,连人带马比来通禀的小太监高出好几个头来。

 

小太监好像是第一次面见天颜,被天威吓得不轻,畏畏缩缩地抖成了只葫芦:“好……好像还有大殿下。”

 

“嗯,知道了,退下吧。”

 

小太监就抖抖索索地退下了。

 

邱居新策马缓缓地往冬暖阁方向去。

 

宫道烛火通明,却异常寂静,偶有宫人经过行礼,邱居新皆点头示意他们平身。

 

他远远地看见冬暖阁的光亮。

 

北风其凉,风雪其滂。注⑩

 

他默默地从怀中摸出一颗药放在手心,咬咬牙吞了下去。

 

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注⑪

 

皇兄,等我。

 

 

10

宫人为他推开冬暖阁的门。

 

郑居和与薛国公正坐在榻上两侧对弈,见邱居新进门,连忙下跪行礼。

 

邱居新走过这二人,径直往主位上去。

 

“平身,坐吧。”邱居新在主位上坐下,“二位爱卿好雅兴,深夜对弈,不知谁输谁赢?”

 

“回陛下的话,”薛国公率先开口,“老臣与大殿下尚未决出胜负,听闻陛下棋艺高超,斗胆想请陛下一观。”

 

“既然国公开了这口,看来朕也不好回绝了。”邱居新依言下座。

 

“谢陛下。”

 

邱居新来到棋盘前一看,赫然正是那日的“潜龙被困”之局。

 

郑居和神色不变。

 

“敢问二位,谁执黑子,谁执白子?”

 

“老臣执白,大殿下执黑。”

 

邱居新细看半晌:“如今黑子已然四面楚歌,毫无生机,十步之内白子必胜。国公还道未分胜负,实在是过谦了。”

 

郑居和在一旁笑道:“臣技不如人,让陛下笑话了。”

 

“国公既是赢了,那便将这幅棋拿去吧。”

 

“老臣谢陛下赏。”

 

邱居新复又回到主位上坐下:“二位深夜觐见,不知所谓何事?”

 

薛国公上前一步:“陛下,老臣却有要事启奏。”

 

“嗯,国公请说。”

 

“陛下莫急,”薛元镇老神在在,“局已布下,久等消息了。”

 

“哦?不知国公布了什么局,又要什么人入局?”

 

“以这天下为棋,布的是这潜龙之局,请的,”薛元镇顿了顿,“是陛下。”

 

冬暖阁中的氛围降到了冰点。

 

邱居新脸上笑意全无:“国公,何出此言?”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薛元镇笑道:“陛下要的答案,这便来了。”

 

郑居和沉默不语。

 

殿门被轻轻推开,刚在宫门外接驾的小太监闪身而入。

 

“奴才参见陛下,参见大殿下,参见国公爷。”小太监一改刚刚在宫门口的畏缩态度,“奴才有要事禀告国公爷。”

 

“混账东西,有什么要事不能在陛下面前说的?”薛元镇呵斥,“你现在就当着陛下的面把话说清楚!”

 

小太监慌忙跪下。

 

“方才赵有能赵公公回宫来,便问奴才陛下现下在何处。奴才回他,陛下现在冬暖阁,与二位大人议事。奴才见赵公公神色不对,便问他可要往冬暖阁去,他说不必,只让奴才捎个口信来。”

 

邱居新心头一紧,一股暖流缓缓涌上喉口。

 

“什么口信,说出来给陛下听听。”

 

“赵公公说……说……”小太监心一横,“赵公公说,罪人蔡居诚已死,请国公爷放心。”

 

“你大声些,陛下坐的远,怕是没听清。”

 

“赵公公让奴才向国公爷递个口信,说罪人蔡居诚已死,请国公爷放心。”

 

邱居新猛地喷出一口血来。

 

那日宁宁来给他送离魂丹,犹豫着和他说,离魂丹副作用巨大,难保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且他体内有毒名为“杜鹃啼血”,发作起来可能更加厉害。

 

萧居棠脸色黑了一半,连声问是什么毒。

 

宁宁觑着萧居棠的脸色,轻轻地说,这毒旁人看不出来,但我家世代行医,什么江湖奇毒没见过,我一诊便知。

 

他那时还打趣,那发作起来是不是像杜鹃鸟那般满嘴流血,形容可怖。

 

宁宁默默地点了点头。

 

萧居棠在一旁脸色黑如锅底,直问宁宁有没有什么解法。

 

宁宁只摇头。

 

萧居棠的脸色更难看了。

 

他问这毒何时发作,宁宁只道此毒会在体内日积月累,会逆转经脉,到急怒攻心、不能自已之时,便会吐血而亡,状似暴毙。

 

萧居棠奇道,此毒虽无解药,但是不是只要中毒的人不急怒攻心,便不会有事?

 

宁宁迟疑着说了声是。

 

萧居棠转头看向邱居新,那,三皇兄应该能做到清心寡欲吧。

 

邱居新嗯了一声。

 

只要那人没事。

 

只要蔡居诚没事,我便没事。

 

只是如今,他竟也不知道蔡居诚到底是死是活。

 

原是应该相信大皇兄的,可是只要一想到那人的安危,就是止不住的担忧。

 

想到这里,邱居新又吐出一口血,强撑着书案不让自己倒下去。

 

血就这样一滴一滴掉下来,落到书案上,浓得化不开。

 

郑居和心中波涛汹涌,表面不动如山。

 

薛元镇从容不迫地站起身来,整整衣襟,对主位上的邱居新深深地行了一礼。

 

 “陛下,还请安心上路吧。黄泉底下,自有那蔡居诚陪你。”

 

 

11

宋府上下很久没有这么兵荒马乱过了。

 

说是小年那天,宋居亦上街,捡了个快要冻死的人回来。

 

……于是还没在宋居亦房里躺两天的薛平就被赶去了客房。

 

薛平还没来得及表示不满,就被宋居亦一个如狼似虎的眼神吓得闭了嘴。

 

什么人哦,要不是给你通风报信,我至于弄成现在这样吗。薛平在心中暗暗吐槽。

 

这年的除夕,就这样乱糟糟地过去了。

 

小的小,伤的伤,没醒的没醒,宋居亦觉得自己现在过得堪比府上的老妈子。

 

他这个在京中以风流闻名的王爷何时遭过这种罪。

 

宋居亦从厨房端着药碗出来,心中苦恼不堪。

 

那夜宫中哗变,薛元镇是看着邱居新在他面前“断气”了,才满意离开。郑居和好不容易找了机会,才将邱居新的“尸体”从宫里带出来。宁宁的祖父早在府中候着,等人一来,立刻开始救治。

 

虽说一切顺利,邱居新也已无性命之忧,但“离魂丹”的副作用加上“杜鹃啼血”对经脉的损伤,竟生生地将邱居新的内力毁了。

 

刚听人来报说是人醒了,也将二皇兄活着的消息第一时间说了,但那位却是直愣愣地不说话,无论怎样都不肯开口。

 

宋居亦头疼不已,他这三皇兄哪里都好,就是心眼太死,眼下怕是钻了牛角尖了。

 

眼下这两日太忙,过两日将二皇兄从城南那块接过来,大概就会好了。

 

宋居亦这样想着,推开房门。

 

邱居新不在屋里。

 

宋居亦目瞪口呆。

 

 

12

刚有活气不久,内力全无的皇帝陛下此时正走在去城南的小路上。

 

不对,现在已经不是皇帝陛下了。

 

应该是新薨萧明武帝了。

 

邱居新在院门口敲门敲了许久,也不见蔡居诚来开门,琢磨着他是没听见,便想着翻墙进去。

 

然后他想到了自己空空如也的内力,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门就是在这时开的。

 

一张熟悉的脸从门缝里透了出来。

 

邱居新对着门缝里的人笑了一下,吓得那人赶忙将邱居新拽进院子里,锁上门。

 

“皇兄,”邱居新惨白着脸,冻得声音都有些抖,“蔡居诚。”

 

蔡居诚竟然从邱居新这声带着鼻音的“蔡居诚”中听出了些撒娇和委屈的意味。

 

他是真的想骂邱居新这个呆子,又恨他万事自己偷偷做主不同他讲害他担惊受怕,但看着刚“卸任”的皇帝陛下冻得瑟瑟发抖的样子,刚想说的话又咽了下去。

 

“你冷不冷?”

 

“现在我们一样了,”邱居新答非所问,人在风中摇摇欲坠,“再也不是你一人躲躲藏藏的了。”

 

蔡居诚看着他人不对劲,连忙伸手拽他:“快进去吧,等你好了我再和你算账。”

 

结果被邱居新反手更大力地握住了手腕。

 

邱居新的手冷的像块冰,蔡居诚被冻得一哆嗦。

 

他看着蔡居诚的眼睛,很认真地又强调了一遍:“我们真的真的一样了。”

 

蔡居诚神色复杂地反手摸上邱居新握住他那只手的脉搏,不可思议地探了又探,脸色瞬间变得和邱居新一样惨白起来。

 

“邱居新你……”

 

这天无风无月,正值冬季,天很冷,但我终于自由了。邱居新这样想着,如释重负般地松开了拽着蔡居诚的手,却被蔡居诚紧紧握住。

 

又是新的一年了。

 

年初一,迟到一天的新年,不算太晚。

 

萧明武帝已死,现在活着的,只有邱居新了。

 

“新年快乐,蔡居诚。”

 

 

后记:

据《史》载:萧明武帝薨后,太子萧居棠即位,是为昭帝。萧明王朝三年易二主,举国不安,朝纲不稳。昭帝萧居棠尚且年幼,薛氏一族效仿曹氏孟德公,挟天子以令诸侯,嫁其女于昭帝为后,满朝皆不敢言。后二年,昭帝及冠之日,文武百官皆贺于宫中。是夜,薛贼名元镇,与其二子三子皆于府中被刺,其长子薛平因留宿宋王爷府中而免于此劫。薛贼尸身旁乃留四血字:“逆贼天诛。”百姓皆传,薛贼谋害武帝,乃遭天谴。薛贼遇刺,满朝文武皆惊,薛党上书昭帝,彻查此案。昭帝不决,薛党不快,威逼昭帝于朝堂之上。双方僵持良久,忽而一太监上前。此太监乃内监总管赵有能,陈血书一封,叩拜于庭前,涕泪横流,口称武帝英年早逝为薛贼指使其下毒所害,薛贼罪证已列于血书之上。此言一出,薛党大怒,斥赵有能,昭帝居于高位之上,不辨喜怒。薛党欲杀赵有能于庭前,赵有能曰:“武帝英灵在天,必可得见。”乃自决于殿上,血溅三尺,其况惨烈,武官尚不敢视。昭帝叹息,吩咐左右拿下在场薛党,择日发落。又命人厚葬赵有能尸首,准其尸首返乡。薛皇后闻父兄皆亡,薛党下狱,自觉无言面见天颜,乃自缢于落晖宫。昭帝闻之,亦命人依皇后之制安葬。自此,昭帝亲政,薛贼之乱乃平。

 

 

FIN.

注①:出自李白《春思》

注②:揩油:这里就是邱邱摸蔡蔡手的意思哈哈哈哈

注③:明朝还初道人洪应明收集编纂的一本语录集,相传有正心修身、养性育德的力量,旨在论述为人处世的道理

注④:出自《菜根谭》

注⑤:出自《诗经·汝坟》大体意思是“我看不见你,我饥渴难当”

注⑥:明代应该是没有折子的,只有奏疏和条陈好像,而且奏疏那个底是用蜀锦啊什么做的【应该很贵2333】,大臣上奏的时候其实是把写好的东西裱上去的,因为那个壳子可以继续循环利用

注⑦:知忆,出自顾夐《诉衷情·永夜抛人何处去》:“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注⑧:出自《诗经·出其东门》

注⑨:出自《道德经》

注⑩:出自《国风·邶风·北风》

注⑪:出自《孙子·九地》

 

碎碎念时间:

大家好,me爬来更文了

 

me是最后一棒啦,能和这么多大佬一起参加活动真的炒鸡幸福

 

作为一篇新年贺文,这篇好像比前两篇正经多了(抱头)

 

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事情是有纯粹的对错的,人间疾苦,所有人都无法幸免

 

所以没有一个人圆满就是最大的圆满(认真)

 

赵有能同学……唉

 

但这真的是大写的HE!

 

其实本来更虐一点,但秉持着“邱蔡新年结婚必须he”的原则

 

写成这样me其实已经很怕被打了(不是)

 

大家新年快乐呀

 

感谢阅读到这里的你,也感谢大家的小红心小蓝手

 

不过这篇emmm,me觉得me有点执着于把前两篇的坑填回来,邱蔡的戏份少了一点,但是坚定邱蔡一百年不动摇!

 

最后再说一点吧,邱邱的内力被me写没了……不然也不会手这么冷了

 

想想邱哥以后再也不能飞檐走壁了,有点难过(没关系蔡蔡可以替他飞檐走壁杀坏人)

 

咳咳(逃走)


 
评论(19)
热度(130)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